王泗镇街头的酒糟香气,是这个『隐形』酒镇最后的倔强。
作为曾经的中国著名白酒原酒基地,如今的王泗镇就像这晨雾——看得见,却摸不着。你能感知它的存在,却难以触及它的实体。
在中国白酒行业,『大邑原酒』和『王泗白酒』都曾是响当当的名字。但对终端消费者而言,王泗却像一个『熟悉的陌生人』——你可能喝过它酿的酒,却从未听过它的名。
早在2002年,王泗镇就被中国食品工业协会授予中国著名白酒原酒基地及OEM(贴牌生产)加工基地。
2012年,『王泗白酒』被国家质监总局认定为『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』。
也是在2012年,成都市批准成立王泗食品产业园。大邑县为了保证王泗白酒的品质,仅保留了王泗镇78家规模企业,占大邑全县酒类企业的50%。
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巅峰时刻,大邑县的大小酒厂超过1700家。而到了2023年,全县酒厂数量仅余143家,其中持证企业71家——整体规模萎缩至巅峰时期的约十二分之一。
王泗镇的困境,揭示了缺乏品牌和协同的产区模式在存量竞争时代的脆弱性,此为2020年后陆续扎堆涌入白酒的贵州诸多新兴酒镇——『卫星产地』的前车之鉴。
2025年深秋,《山荣说酒》走进王泗,一探这座『隐形』酒镇的究竟。

1.将军·石像·酒香:王泗镇的昔日荣光
王泗镇中心的十字路口,身披铠甲、手持利剑的王泗将军雕像,静静矗立。
『酒乡刃甲酿美酒,醉世神工代代传』——传说明末崇祯年间,驻守当地的王泗将军饮过乡人犒军之酒后,大加赞赏,令军中伙夫向乡人学习酿酒技艺,军民共酿之风由此渐盛。
王泗将军的石像,已显斑驳。塑像下新烬的余温,夹杂着纸钱的味道。暗示着这片土地的人们,至今仍未忘记这位与酒结缘的将军。
《太平寰宇记》载:『其邑广大,遂以为名。』大邑县山灵水秀,粮产丰富,自古有以粮食谷壳为原料进行酿酒的习惯。酿酒产业发展到明代日臻成熟,形成规模。
到清朝乾隆年间,王泗白酒酿酒行业更为兴盛。据《大邑县志》记载,当时『酒之家酿者有常酒、甜酒、烧酒等,沽于市者有苦酒、白酒、大麦烧酒……』
2011年9月13日,王泗镇一家酒厂在进行改扩建时发现了两个古代酒窖遗址。这个遗址属于明末清初时期,如今已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。
从地理区位来看,大邑地处成都市区西部仅40多千米。王泗镇更位于成都平原向川西北高原过渡的前沿地带——这样的地利,是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得其利的重要因素。
位于王泗镇的蜀之源酒业,2022年名列『四川省原酒生产企业20强』。它的前身创建于1979年,正是大邑白酒产业起飞之时。
翻开1992年的《大邑县志》,长长的白酒企业获奖名单,无声地记录着大邑当年的辉煌。
1980-1990年代,王泗镇白酒产业迎来空前繁荣。巅峰时,大邑县大小酒厂超过1700家。其中,王泗镇更是发展到400多家。
2000年后,大邑及王泗白酒产业逐年下滑。至2022年,与相邻的邛崃白酒117.3亿元的营收相比,大邑白酒10亿多元的数字显得格外刺眼。
至2023年,大邑县酒厂数量已锐减九成。但得益于产业集中度提升,全县保有了近3万口窖池,年基酒产量仍达7万吨之巨。
然而,有产能无品牌,恰是王泗困境的核心。在白酒行业深度调整的今天,王泗镇能否依托其地理优势,重新找回历史的荣光?
站在王泗将军雕像前,我不禁想到:白酒的灵魂,不只在山水之间,更在人们如何将这天赐的禀赋,转化为可持续的产业实践。
王泗镇的故事,正是一场关于地理与历史、自然与人文、产业与市场的漫长对话。
对于贵州白酒的『卫星产地』而言,这场关乎生存的对话,或许,才刚刚响起序章。

2.78元的品鉴酒与紧闭的大门
在蜀之源酒业的旅游购物中心,78元就能买到一瓶品鉴酒。
窖香浓郁、绵甜甘冽,是标准的川派浓香,但包装十分简朴。
一路之隔,多家酒厂大门紧闭或『谢绝参观』。这像极了王泗的缩影:有不错的里子,却缺乏走出去的面子和路子。
作为大邑最有名的酒镇之一,王泗镇有泗兴酒厂、花香酒业、九鼎米兰酒厂、蜀之源酒业等多家白酒企业,除蜀之源酒业规模较大具备相当影响力、打造自有品牌外,更多酒企至今仍以销售原酒为主。
2012年前后,大邑县启动白酒产业兼并重组。这场被冠以『转型升级』之名的改革,初衷是改变『小散乱多』的局面。
2021年,大邑县再次提出以『减少数量、做大总量、提质增效』为目标,鼓励具有一定规模的白酒类生产企业,采取兼并、联合、重组、股份收购或出让等方式进行重组整合。
两轮政策调整,加之市场之手综合作用,王泗镇的酒厂数量持续缩减。
有业内人士透露,在这场持续十年的洗牌中,关门歇业和被兼并成了大多数中小酒厂的最终归宿,能成功整合进园区、实现升级的仅是少数。
邛崃、大邑两地的国土面积、人口、气候等『硬件』,几无二致。
同属于成都产区,同样经历过产业大调整和市场巨变,但两地的境况却大不相同。
邛崃不仅汇聚了生产、销售等各类酒企540余家,还吸引了水井坊、劲酒、金六福等知名品牌投资建厂。
2023年,邛崃白酒实现营业收入121.91亿元,全口径税收14.47亿元,规上白酒企业总产值22.81亿元,规上白酒企业产量6.45万千升。
大邑全县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仅蜀之源、渔樵仙2家,年销售收入在2000万以上的仅5家。
各酒厂散乱分布在王泗镇、晋原街道、安仁镇、新场镇等多个镇街。
究其根源,大邑与邛崃的差距,不在于先天禀赋,而在于后天战略。
邛崃政府以『中国酒庄产业集群引领者』的清晰定位进行顶层设计,而大邑的政策扶持则相对滞后且聚焦不足,这导致了两地产业生态的显著分化。
一个成功白酒产区的核心支撑,在于拥有龙头企业的引领。由名酒构建品牌势能、打通渠道,中小企业围绕其形成生态集群,这样的产区才具备活力和品牌效应。
大邑迄今没有大品牌引领。这种处境,与贵州白酒那些围绕核心产区的『卫星产地』如出一辙——都是缺乏独立品牌影响力的依附型产区。
王泗镇的今天,会不会是贵州『卫星产地』的明天?答案,藏在每个酒镇对『传承与创新』这道现实考题的具体回答里。

3.原酒的黄昏:从『不愁卖』到『卖不动』
王泗镇的白酒产业,长期以来以原酒生产为核心。
鼎盛时期,这里为全国众多品牌提供原酒,成为了隐形的『白酒后方基地』。
我在宋窖酒厂门口看到,桶装酒直接摆在路边售卖——这成了原酒基地在行业寒潮中最直白的求生图景。
『以前只要酿出酒来,就不愁卖。』宋窖酒厂守着桶装酒摊位的工作人员直言,『现在情况完全变了。』
2025年的中国白酒行业,正深陷调整期。白酒行业库存高企,据估算社会存货总量可能超过3000亿元。
在此背景下,不止是王泗镇,全国白酒行业的贴牌代工等模式都已难以为继。
『贴牌玩不动了。』这位工作人员直言,『大品牌自己都在去库存,哪还需要我们供原酒?』
理论上,产业集群必然带来协同效应。但王泗镇的酒企之间,却陷入了内部恶性竞争的怪圈。
为了争夺有限的订单,酒厂之间相互压价。一位业内人士透露:『同样品质的原酒,今年报价比去年低了15%以上。』
这种相互压价的恶性竞争,本质上是『囚徒困境』在产业集群中的现实上演。当缺乏有效的协同机制时,个体企业的理性选择(降价求生),最终导致了整个产区利益的集体受损。
过去市场快速增长时,大家都能跑马圈地,各有各的活法;如今市场进入存量竞争,资源和利润迅速向茅台、五粮液等头部品牌集中,逼迫中小产区必须抱团取暖,重构自己的生存模式。
对王泗镇来说,在上游,窖池空置率逐年上升;在中游,原酒生产企业面临『价格踩踏』,利润空间被压缩至极低水平;在下游,传统渠道商库存高企,无力触达终端和消费者。
面对困境,王泗镇的部分酒企开始寻求转型。
有的尝试开发特色产品,转向果酒生产;有的探索酒旅融合模式,试图从单纯的生产转向体验经济;还有的抱团取暖,组建销售平台公司,谋求抱团破局。
2025年的秋天,我在茅台镇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:体量相近的中小酒厂,正谋划基酒『搭伙』,试图通过『联营』1.0提升品质、控制成本。
产业集群若不能实现真正的协同,就难免陷入内卷。而打破内卷的关键,在于从『分蛋糕』的逻辑转向『做蛋糕』的智慧。
比如,能否放下不同香型、不同产地间的门户之见,共同培育消费市场?能否从对手变成技术攻关的队友,合力抬升行业天花板?
无论是川西平原还是赤水河谷,这些探索至今尚未形成规模效应,这让转型之路显得缓慢而艰难。

4.从技术救赎到酒旅迷思
距离成都仅一小时车程的王泗镇,在消费者眼中始终蒙着一层神秘面纱——可以说,几乎没有什么认知度。
与茅台镇、洋河镇等具有强烈消费者认知的产区相比,王泗镇在消费端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,陷入了『有产能,无品牌;有产量,无利润』的尴尬境地。
这是一个产区的身份困惑:一边背负『中国著名白酒原酒基地』的历史光环,一边在白酒深度调整期中艰难探寻未来。
『我们有酿好酒的能力,却没有卖好酒的能力。』当地一位酒企负责人直言。
王泗镇多数酒企如同常年为他人做嫁衣的裁缝,手艺精湛却无自有品牌,至今困于原酒供应模式。
王泗镇的突围尝试,首先落在了『技术赋能』上。
2025年6月,四川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的『酿酒专用稻示范基地』在王泗镇揭牌。
这个总面积达5100亩的基地,旨在破解王泗镇酒企原料外购成本高、品质管控难等痛点。通过『政校企』合作模式,推行统一的技术标准,并引入区块链溯源等现代科技,打造标准化、可追溯的酿酒粮供应链。
除了向上游溯源,王泗也在下游寻找出路,『酒旅融合』成为另一个方向。
大邑县已形成甘泉湖·蜀之源酒庄、川之源酒庄、大梁茗酒庄等特色酒庄,蜀之源·蜀酒文化园被评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。这些酒厂都试图通过体验经济,打破传统的卖酒逻辑。
大邑县还创新『白酒+』『果酒+』文商旅跨界联合营销模式,依托『西岭雪山+安仁古镇』大流量IP,推出『文旅+白酒』联名CP产品,推广『古镇饮古酒』『雪山之下青梅煮酒论英雄』等消费场景。
概念虽好,但据观察,这些尝试目前仍多为零散的营销活动,尚未形成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和稳定的客流。
酒旅融合的成功,依赖于强大的品牌号召力与独特的在地文化体验,这对于品牌力薄弱的王泗而言,构成了先天挑战。
产区的转型升级,需要政府、企业、科研机构的协同发力。长期过度依赖原酒供应模式,缺乏终端品牌和渠道建设,导致王泗镇在行业调整期中异常脆弱。
而白酒行业的竞争已从单一的产品竞争,转向产业链、供应链、价值链的全面竞争。
对于贵州白酒来说,茅台镇与其它产区的关系,与王泗镇与邛崃的关系并无二致。比如,如何进一步巩固全产业链优势?如何在坚守传统的同时拥抱创新?
当下,整个中国白酒产业都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。那些能够抓住痛点、把握转折的产区,才能在未来的竞争中占据先机。

5.王泗镜鉴:给贵州白酒的生死启示
王泗镇的白酒产业,正面临实实在在的收缩。
2021年,大邑县提出建设『1+1+N』体系(即1个白酒区域品牌『王泗白酒』、1个酒乡特色小镇『王泗酒乡特色小镇』、N个白酒酒庄和体验中心)的战略规划,但进展不尽如人意。
2024年,王泗镇政府的资料显示,『做大白酒产业扩产能』、『实施白酒企业品牌梯次培育计划』等等。
这些努力的背后,隐藏着一个严峻现实:王泗镇在川酒阵营中的地位正在边缘化。
与茅台镇、二郎镇、柳林镇等酒镇相比,王泗镇不仅产业规模相形见绌,更缺乏鲜明的产区个性。当其他酒镇在大力推广产区品牌时,王泗镇仍停留在『散兵游勇』状态。
大邑白酒产业出路何在?与邛崃实现协同发展,是大邑与王泗的可行之路。
大邑与邛崃颇有渊源,虽存在着天然的竞合关系,但地缘相近,人缘相亲,也完全可以实现业缘相融。
大邑的出路,不在于与邛崃正面竞争,而在于思考如何与之协同,实现差异化发展。
例如,王泗能否利用其多香型基础,成为邛崃产区的『特色基酒补充基地』?或利用其更靠近成都的区位,专注发展沉浸式酒庄体验,与邛崃的大工业旅游形成互补?
近年来,大邑县也动作不断:
成立白酒产业发展委员会,将大邑白酒产业纳入主导支柱产业;
成立大邑县白酒产业发展领导小组,由县长担任组长;
利用国家、省、市、县各级扶持政策,重点支持白酒企业实施技术改造、工艺创新、质量体系建设、品牌建设、市场拓展、人才培养等;
为白酒企业配套适当的产业扶持,激励其上规入库和使用『王泗白酒』地标产品专用标志。
王泗镇的镜子里,映照出许多贵州『卫星产地』的影子。它告诉我们:
第一,产能优势在品牌时代是脆弱的。
贵州『卫星产地』必须将品牌建设置于战略核心,进行长期主义和系统性的投入。
第二,产区的灵魂在于清晰的定位。
王泗在香型上的摇摆,稀释了产区个性;贵州非核心产区必须找到自身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,避免『全能』陷阱。
第三,内部恶性竞争是侵蚀产区价值的黑洞。
贵州酒企需要超越零和博弈,探索通过『联营』『共享』机制,共同提升产区基础价值,将蛋糕做大,而不是在内部争抢越来越小的份额。
王泗镇的历程,是一部生动的区域产业发展教科书。它提醒我们,产业的竞争,归根结底是生态与模式的竞争。
因此,王泗的今天,不应是贵州白酒的明天!

作者简介:
周山荣,贵州酱香酒学者,《山荣说透酱酒》作者。持续关注酱香酒品类创新、品质表达、标准建设,已协助多家酒企完成企业标准编制与备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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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于公众号-山荣说酒,本文略有删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