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子恺与泸州：画布里的川南旧时光

文｜浓香文酿团队

1943年的春日，丰子恺裹着灰布长衫立在长江边。江水漫过他的鞋尖，带着上游的冰寒与泥沙的气息，这是离乱中他再次触碰到泸州的温度。

彼时他刚结束遵义的执教生涯，应国立艺专之聘前往重庆，却因惦念老友马一浮，绕道踏上了这条通往乐山的水路。

木船摇摇晃晃驶入沱江时，丰子恺正在舱内摊开速写本。窗外掠过的吊脚楼悬在江岸，青石板路蜿蜒至码头，挑夫的扁担在晨光中画出起伏的笔迹。他忽然想起李叔同讲过的“应物象形”，笔尖便落下几簇浓淡不一的墨点。

|丰子恺《历尽险阻适彼乐土》，泸州市博物馆藏。

这是他对泸州的第一幅素描，后来题作《历尽险阻适彼乐土》。

“农廉兄嘱画，时在离乱中。”丰子恺在画角题字时，船头忽然传来号子声。抬眼望去，几个赤膊的汉子正顶着纤绳逆流而行，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起伏如江岸的礁石。

这幅画最终留在了泸州友人手中，却把“乐土”二字刻进了他心里。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，这座被两江环抱的城，竟透着难得的烟火安稳。

时间倒回1898年的春天，浙江桐乡石门湾的紫桐花正开得茂盛肆意。丰家染坊的后宅里，一个婴儿在啼哭声中睁开眼，父亲给他取名丰润。

|桐乡的风土人情、生活点滴是丰子恺漫画和文学作品的重要素材来源。他的许多漫画如《高柜台》《最后的吻》《向导》《人造摇线机》等，以及散文《歪鲈婆阿三》《四轩柱》《阿庆》等，都描绘了故乡的人物、场景和生活琐事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
幼时的丰润常蹲在染坊天井里，看工匠把白布浸入蓝缸，靛青的波纹在阳光下荡开，像极了他日后画中那些温柔的弧线。

从小父亲就陪他学习《千家诗》《三字经》，而其母亲是个能干的女子，在丈夫早逝后独自撑起家业，在丰润的眼中，“她是我的母亲，同时又是我的父亲”。

丰润在十七岁入杭州市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，遇到了恩师李叔同，学习画画、音乐。当时的浙江第一师范极其看重绘画、音乐两门课程，故而丰润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极为幸福的时光：

“我们有两个图画专用的教室，许多石膏模型，两架钢琴，五十几架风琴。我们每天要花一小时去练习图画，花一小时以上去练习弹琴。”

当时的国文教师单不厂先生，给丰润起了“子恺”的名字，后来成为其正式的名字，在一本本画册、散文集上闪烁。

1919年夏季，丰子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。他拒绝了表兄介绍的崇德县小学循环指导员工作，而是选择了自己“创业”。

|杭州高级中学，前身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
他和吴梦非、刘质平等人一起在上海创办了上海艺术师范专科学校，并自任美术课教师，教授西洋画、日语等课程，同时兼任教务主任。

不仅如此，精力充沛的丰子恺还在上海东亚体育学校、爱国女学、城东女学兼课。他的新婚妻子徐力民此时也在上海城东女学学习绘画。

一年之后，丰子恺感到自己还需要开阔眼界，提高知识水平，便想到去日本求学。

1921年的早春，23岁的丰子恺揣着省吃俭用的学费，登上了去日本的海轮。在东京神田区的旧书摊上，他第一次见到竹久梦二的画册《梦二画集·春之卷》。那些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生活诗意的画，敲开了他的艺术之门。

对于这位对自己风格影响甚多的艺术家，丰子恺评价：“他的画风，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。其构图是西洋的，画趣是东洋的。”

|上海《文学周报》主编郑振铎看了丰子恺的作品后赞叹不已，从1925年5月《文学周报》第172期起逐期刊发他的作品，并将它们冠名为“子恺漫画”。《子恺漫画》的出版，标志着中国现代漫画的开端，使“漫画”这一绘画形式在中国广泛传播并被大众所接受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
与过去日本漫画专写深沉严肃的人生滋味不同，竹久梦二有一个独特之处：画中诗趣的丰富。使人看了慨念人生，抽发遐想，是无声之诗。

同时，丰子恺对一位年轻画家蕗谷虹儿的画也非常感兴趣。日后，这两位日本画家的风格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他的漫画创作。

“真正的艺术，从来不在画布上，而在烟火里。”

回国时，丰子恺的行李很轻，只有几箱画册和乐谱，却装着一个青年人的整个梦想。

1927年，丰子恺在上海江湾建了座小楼，取名“缘缘堂”。堂前种着芭蕉和樱桃树，夏天暴雨时，雨点打在叶上的声音能灌满整间屋子。他常在这里接待友人，叶圣陶、朱自清们围坐在八仙桌旁，看他在宣纸上信手画下孩子们的憨态：阿宝把鞋子当帽子戴，软软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。

|上海江湾复旦大学新校区 图源：视觉中国

“我的画都是从生活里‘偷’来的。”他总这样说。有次女儿丰陈宝问：“爸爸，为什么你画的月亮总是歪歪的？”他笑着答：“因为月亮也要睡觉呀，歪着脑袋才舒服。”

这种孩子气的视角，让他的画里总有星光闪烁。《人散后，一钩新月天如水》里，茶炉上的热气还在飘，竹帘后的月光却已凉透，寥寥数笔道尽人生聚散。

抗战爆发时，缘缘堂毁于战火。他带着家人“艺术逃难”，从浙江到江西，再到广西、贵州。在遵义的茅草屋里，他依然每天画画，画流亡路上的挑夫，画躲警报时孩子在山洞里读书的模样。

|丰子恺的漫画多取材于生活，他善于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细节，捕捉那些充满人情味和生活趣味的瞬间。《锣鼓响》描绘的祖孙两人听见锣鼓响后的不同状态，小孙子急着想往前跑，奶奶却跑不动，生动地展现了孩子的活泼急切与祖孙之间的亲情互动。图源：浙江省博物馆

1943年，丰子恺在重庆沙坪坝租了间小屋，墙上挂着自绘的日历。每个节气他都会画幅小画：春天是杨柳依依，夏季是躲雨消暑，秋季是丰收图景，冬季则是加衣保暖了。无一例外，都是最贴近生活的图景。有天邻居家的猫跳上书桌，把墨汁踩在宣纸上，他看着那串梅花似的脚印，忽然画下《猫踏梅花》。生活的意外，在他笔下总能变成诗意。

晚年的丰子恺住在上海陕西南路，阳台外是车水马龙，他却总能在喧嚣里找到安静：看邻家孩子趴在窗台上喂鸽子，看卖栀子花的老妪走过弄堂。他画记忆中的那些美好：《锣鼓响》，画里的孩子被大人牵制又好奇张望；《姊妹》，两姐妹在凳子上安静地欣赏画册，黄猫翘着前爪在侧。这些画里没有宏大叙事，只有针尖大的温暖，却让无数人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
|1956年冬，丰子恺画了一幅《种瓜得瓜》赠予苏步青，祝贺他荣获中国科学院颁发的科学奖，体现了对劳动成果的尊重与赞美。另一方面，《种瓜得瓜》也是丰子恺教育子女的一种方式，他希望通过这样的画作，让孩子们明白只有辛勤耕耘，付出艰辛的劳动，才能收获甜美的果实，以真善美滋养孩子，让孩子成为真善美的传播者。图源：浙江省博物馆

1975年的秋天，87岁的丰子恺躺在病床上，还惦记着没画完的《敝帚自珍》。最后一幅画的是《种瓜得瓜》，题款写：“努力种瓜，不得瓜而得豆，亦大佳。”这像极了他的一生：本想做个教书匠，却成了漫画家；本想躲进小楼，却把人间烟火都画进了纸页。当他闭上眼时，窗外的梧桐叶正沙沙落下，像极了童年时母亲念诗的声音。

如今走在石门湾的青石板路上，还能看见“丰子恺故居”的匾额。堂前的樱桃树早已亭亭如盖，春天花开时，粉白的花瓣落在石桌上。这个用画笔把日子酿成诗的人，终究把自己也画成了人间的一道风景。

开篇提到，丰子恺曾在战争爆发后到访泸州，并感念于泸州的温和包容，创作了《历尽险阻适彼乐土》。在此之前，他还曾来到泸州“开画展”，维持生计。

|2021年，泸州三百年名人书画展“江阳高致——泸州三百年名人翰墨展”开幕，展示了丰子恺的作品。图源：泸州发布

1948年12月上海时代书局印行的海戈《蒙尘集》的《批注必传堂诗词选粹》里有一篇《颂子恺》，正巧记录了1942年春丰子恺在四川泸州“开画展”的事。

这首《颂子恺》为七律：“人生何处不相逢，底事相逢患难中？我在教书生意苦，君来卖画商人红。寥寥数笔传神款，淡淡三餐赖独谋。书面几乎包了去，蓉城记否有丰封？”

对于此诗，海戈还自己设了三个注释。

彼时作为活跃作家的海戈和丰子恺本都在上海，战争爆发后迫于形势离开了上海沦陷区。两人之前有一个共同的交集，就是都为《论语》这本杂志供过稿：海戈为其写过大量的杂文小品，丰子恺则是提供画稿。

两人离开后竟然在泸州相遇，确实是“人生何处不相逢”了。

三、四两句的注释里讲述了二人的故事：“三十一年春子恺来我的故乡开画展，始相识于一茶肆中。”

|泸州古蔺县内的太平古镇，“窗外掠过的吊脚楼悬在江岸，青石板路蜿蜒至码头”，这与丰子恺所描述的景象别无二致。

海戈这时正任教于泸州一所私立学校，薪资只够糊口，和丰子恺聊天，知道他在重庆某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务主任，所得薪俸比自己还少。

所以丰子恺来泸州卖画也是不得已，但不料在泸州他的画展“正赶上商人的黄金时代”，“一大批商人正大找其钱，打算风雅一下，以便挤入士绅阶级”，“子恺画展之第二日，海戈‘去拜观他所携来诸作品，已被订购一空，且有重订至三四幅者’，查看买主，‘多是王经理、张襄理、李董事长、赵局长之流’”。

五、六句的注释，主要认为“艺人”用己所长“于抗战期间以谋温饱，以渡难关，不去经商，居然把一家大小（其时，子恺告我，似已有儿女五人）生活赖下去，亦未始非有中国艺人的风骨者所能办到”。

最后亦有注释，毫不吝啬地对丰子恺进行一番“夸夸”：“今日出版界，似甚喜子恺，无论杂志、报章、书籍，均喜请他作封面或描画，大有风行一世之势”；接着提示“亦在蓉城开过画展”的丰子恺，是否还记得成都一家卖桃片糕的店铺叫“丰而封”，建议他为其作一幅画，以取代原来“色调不和，至为难看”的店招漫画。

由此可知，丰子恺在泸州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喜爱和重视，而他也深深地被泸州吸引了。

在泸州博物馆内，藏有一幅丰子恺的“酒醉插花归”立轴。有老少四人头插鲜花行走在路上，远方是山水丘陵，古木苍苍。画面左上方行书题款：“看花携酒去，酒醉插花归，子恺。”款后钤朱文方印“子恺”，画面左下钤“泸州市图书馆珍藏”。

|丰子恺作品《醉酒插花归》 图源：泸州市博物馆

这幅画的意境，取自北宋政治家、文学家、一代直谏名臣彭汝砺的《拟田园乐·其二》：“春酒家家初熟，春花处处光辉。看花更携酒去，酒醉却插花归。”

画面似是颜色淡淡，却由四人头上的红花点亮画面，充盈了谐趣。值得一提的是，这也是一幅醉意盎然的画面：一家四口行在黄昏之中，互相搀扶，似是醉眼朦胧，但神色之间亦有满足之态。

画中意境，正如朱光潜评价丰子恺：“他的画面里有诗意，有谐趣，有悲天悯人的意味；它有时使你置身市尘，也有时使你啼笑皆非，肃然起敬。”

泸州是一座酒城，丰子恺恰好也是爱酒好饮之人。

丰子恺一生都与酒相伴，在其绘画作品中，既有“三杯不记主人谁”的酣畅大酒，也有“家家扶得醉人归”的醉态翩跹，有“小桌呼朋三面坐，留将一面与梅花”的文艺对酌，还有“相逢意气为君饮”的豪迈畅饮。不仅如此，丰子恺《吃酒》《湖畔夜饮》等作品记录了他的饮酒喜好和饮酒习惯。

丰子恺认为：吃饭和吃药是功利性的，吃饭求温饱，吃药求病愈，而吃酒是因为兴味、为享乐，不是求其速醉，吃酒图醉，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。

在春晖中学任教时，丰子恺课余经常与朱自清、匡互生、朱光潜等在白马湖畔聚会饮酒。大家通常是边聊边饮，有一次丰子恺灵感突发，作起曲来，在场没有人带纸，他就用笔在自己的白衬衫上画五线谱。

这件五线谱衬衫洗是洗不干净了，但丰子恺乐呵呵地照穿不误。朱光潜评价说：“那时我们都喜欢喝酒，因为酒后见真情，我最喜欢子恺雍容恬静的态度。”

真正让丰子恺醉心的，是小市码头的黄昏。

那日受宝元通公司黄君鹤之邀，他乘渡船过沱江，远远便望见沿江酒肆的幌子在晚风中招摇。“杨升庵当年路过泸州寓居，常在此处痛饮题诗。”黄君鹤引他穿过青石板巷时，空气中已浮动着酒曲与酒糟的香气。

酒桌上摆着刚摘下的桂圆，黄橙切成月牙状浸在玻璃罐里。丰子恺不善饮酒，却抵不过主人盛情，浅尝一口便红了脸。看着窗外的春色，和渐渐浓密的夜色，他兴致大发，取过案头宣纸挥毫：“家住云烟缥缈间，满帘春色满窗山。三杯曲酒微醺后，窈窕春星入户来。”

诗后题写:“癸未早春偕学明弟游泸阳，饮于小市黄君鹤先生家，率成一绝，索笔书之，藉留遗念。”并作斗方水墨人物山水画“三杯不记主人谁”，画中一悬挂“酒”字房舍坐落于山水岸边，三人围桌而坐似在饮酒，另一人似沽酒。画作题款：“癸未早春客泸州，饮于小市黄君鹤先生家，为处窗际，塔影江光之美，作此留念。子恺。”

原来艺术灵感从来不是空中楼阁，当他坐在这飘着酒香的吊脚楼里，笔下的线条早已浸满了泸州的烟火气。

想起战前在浙江缘缘堂的日子，庭院里的芭蕉叶总在雨后沙沙作响。此刻江风透过窗棂，掀起纸页哗哗翻动，竟与记忆中的雨声重叠。他忽然明白，所谓“艺术的逃难”，不过是带着心尖上的月光，在不同的土地上寻找能扎根的土壤。

泸州的山水或许不如江南温婉，却以它的宽厚接纳了一个漂泊者的灵魂，让那些被战火掩埋的日子，在酒香与墨韵中渐渐舒展。

|丰子恺在奔波飘零中望乡之恋情深，面对泸州的山水产生依恋，以致 “碧水青山，错认杭州”，错把他乡认作故乡，可见泸州的山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多年后，当人们在泸州的旧书摊上翻开泛黄的《丰子恺作品集》，总能在某幅画里看见似曾相识的江景：吊脚楼的飞檐挑起半轮新月，酒旗上的字迹虽已模糊，却仿佛还飘着八十年前的酒香。

那些被时光浸泡的线条里，藏着一个文人与一座酒城的秘密。不是所有相遇都要惊天动地，有时候，一杯淡酒、半幅水墨画，便足以让两个灵魂在历史的长河里，温柔地打个照面。

参考文献：

[1]酒城泸州高粱熟了.人间有味曲酒留香｜记丰子恺与酒的二三事[EB/OL]:2021-03-26

[2]文旅泸州.在泸州如何喝酒？丰子恺：“看花携酒去，酒醉插花归”[EB/OL]:2022-07-15

【多选题】1943年春，丰子恺途经泸州，创作了《历尽险阻适彼乐土》，记录下这座酒城的烟火安稳。以下关于丰子恺与泸州的叙述，正确的有（    ）

A. 丰子恺在泸州创作《历尽险阻适彼乐土》时，正值应国立艺专之聘前往重庆途中，因惦念友人马一浮而绕道乐山，顺路停留泸州

B. 1942年，丰子恺曾在泸州举办画展，其作品因风格独特深受当地商人青睐，画作几乎被订购一空，海戈在《颂子恺》一诗中记录了此事

C. 泸州博物馆藏有丰子恺的《酒醉插花归》立轴，画中题款“看花携酒去，酒醉插花归”化用了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，展现泸州酒城的醉意诗趣

D. 丰子恺在泸州小市饮酒时，受黄君鹤招待，即兴创作水墨画《三杯不记主人谁》，并题诗留念，画中融入泸州江景与酒肆风情，体现其“艺术源于生活”的理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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